月奴全神贯注在这信上,却不曾察觉窗边隐隐有一道影子,那影子纤细瘦长,在月色下轮廓有些模糊,可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将屋内的一切看在了眼里。

一只夜鸟归巢,“呀”的一声啼叫将月奴惊醒,她一抬头,立刻看到窗边一闪而逝的影子。

月奴大惊失色,立刻起身推窗,可惜那身影早已转过拐角消失在眼底,只看到一角衣袍甚是熟悉。

月奴心头狂跳,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解决办法,她看着桌上萧子恒写的信,又舍不得将它再度撕毁。

最后,月奴叹了口气,从床头翻出自己的绣盒,动作轻柔的将信藏进了绣盒之内。

月奴对着绣盒瞧了又瞧,确定再无半点可疑,这才吹熄了灯睡去。

屋外月色如绸,一片银光令人觉得心情澄净,地上有月色筛出来的斑驳光影,夜风淡淡,裹杂着夜来绽放的花香,熏人欲醉。

路南屏醒过来时,阳光正照在梁间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她一睁眼便看见雪白的墙上多了一只灯笼大小的蜘蛛影子,不由得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揉了揉眉心,路南屏轻轻坐起身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萧璃的杀伤力还是很强的,起码昨日自己就做了一夜的怪梦,实在算不得是好眠。

虽然时辰还早,不过左右也睡不着,路南屏便干脆起了身,也没有唤下人,她轻轻将半启的窗户推开。

阳光晴好,将小院照得纤毫毕现,那些花儿摇曳在风中,展现着它们最美好的时候,一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小虫,迅速从叶片上爬到了叶子下方,长长的触须在叶片边缘摇晃。青石砖的缝隙里汪着一点儿水,一抹绿在水洼中充满生机。

说实话,路南屏其实不是太喜欢晴天,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夏天。

晴天一切过于分明,万物纤毫毕现,无处躲藏。

她总是认为自己最适合端一杯清酒,在烟雨迷蒙的某个角落浅斟低酌、幽窗独坐,最好隔壁院子再有一个雅人,不必见面,只需要日日琴音相交即可。

然而,想归想,一切却都是不可能的,此番重生,路南屏便知道,自己再不会有那样悠闲平凡的人生。

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渴望,所以说到底,梦想其实就是你永远也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彼人之蜜糖,他人之砒霜,只不过,究竟什么是砒霜,什么是蜜糖便人人不同了。

路南屏边想边自己梳起头来,这已经是天晴的第二日了,看看黄历漫长的雨季也即将结束,路南屏想先去堤坝上看看,若是一切都好,她的布坊也该好好拾缀拾缀重新开始营业了。

水患过后,百废待兴,正是大赚一笔的时候,路南屏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时候。

早饭时间还未到,小厨房里的常备着的红豆稀饭和肉末烧饼都有些半冷不热,路南屏也不挑剔,随意用了些就出了门。

城里的人显然比往日更多,皆因这晴暖高日,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神情,连走带跑的奔走着。

路南屏有些好笑,不过是因为一场暖阳,这些往日里懒洋洋的人便如此积极起来,可见,人的欲望有时候很容易满足,可是,当他们一旦将那幸福习以为常时,他们便会忘记了自己得到它时的喜悦心情。

自己是不是该利用一下这个心理,考虑一下新的销售方式呢?

路南屏想着,脚步微微顿了一顿,身后一个人顿时撞上了她骤然停下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还未从地上爬起来就一叠声的道歉,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看起来孱弱得一阵风就可以吹跑,可一双眼睛却晶晶亮,仿佛子夜的星辰让人一望便难以忘却。

还没等路南屏反应过来,身后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抓住那个人,抓住那个人!”

“啪”的一声,路南屏只觉得右手一痛,她已经再度被那个孱弱的人推倒在地,路南屏艰难的撑起身来,看到那个人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底。

身后追赶的人也跑到了路南屏的跟前,一个衙役看到路南屏轻轻的“咦”了一声,然后他蹲下来将路南屏扶起,柔声说道:“路小姐怎么一个人出门了?也不让个下人跟着。”

路南屏不想对方竟然认得自己,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那衙役也不是个磨叽的人,见状说道:“路小姐还是快回府吧,这几日街上可能乱着呢。”

“怎么?刚才那个人是犯了什么事吗?”路南屏揉着摔得生疼的右手问道。

衙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水患过后,终归,终归是有些乱的。”

路南屏看着衙役说得吞吞吐吐,便说道:“你既认得我,也便知道我的身份,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衙役这下只得正面回答,不过他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水患过后,那些灾民被烈日曝晒,一般都会有瘟疫四起,宰相大人命人将灾民集中起来管制,谁知道竟然有人聚众逃跑,我等现在正在抓捕那些逃窜的灾民,防止他们带有病症四处传播。”

衙役说完,看了看路南屏慎重其事的说道:“所以路小姐还是快回府吧,等过几日安静了些再出门。”

路南屏却不肯依,抓住衙役问道:“那你说的那些灾民被围在何处?带我去瞧瞧。”

“这怎么好?”衙役顿时惊呼出口,“那样的地方,小姐你不适合。”

也不知道怎么,路南屏就是想去看看,她的心仿佛中了刚才那个灾民的魔怔,她只想去看看,是不是所有的灾民都有那双澄澈到底的眼睛。

衙役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带她过去看看,不过说好了,只能在远处看一眼。

路南屏答应了,他这才转身带了路南屏去,一路上依旧喋喋不休的还在劝说路南屏那地方不是一般小姐该去的。

路南屏轻笑,也不理会他,只心中在想,有那样一双眼睛的灾民,会是带病的人吗?

灾民们集中管制的地方在京都郊区的初安镇,沿途都有衙役站岗,严禁任何人等进出,因跟了衙役,所以路南屏并未被盘查。

今天的日头很美好,可初安镇却不怎么美好,远远就看得见浓烟滚滚,污浊逼人。井水发绿,土地变作污泥。

“那火势是怎么回事?”路南屏终于忍不住开口。

衙役的脊背一僵,随即低低说了句什么,路南屏实在是没有听明白,她淡淡一笑也不在意,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她刚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双腿忍不住的颤抖,胃部翻腾不息,空气中一股焦臭的浑浊气息直逼面门。

路南屏捂住口鼻,转身就跑。那衙役见状也不去追,只叹了口气说道:“让你别看,非要来看。”

路南屏一口气跑出老远,可是那股烧焦的味道依旧在鼻端萦绕,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她扑在街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今日,她看到了此生最最恐怖的场景。

那些焚尸的火焰带着吞噬一切的狰狞,喷薄出诡异的焦臭味道,孱弱的,奄奄一息的灾民们被任意丢弃在侧,尽管衙役们勒令活着的人要尽快将死去的亲人火葬。

可不少村民依旧不愿意,他们相信只有入土才能为安,于是就出现一个古怪的场景,亲人们宁可让死者抛尸荒野,也不愿意将他们扔入火中。

何况,死者全是染病而亡,除了亲人,无人碰触。

为了不让瘟疫进一步蔓延,萧子恒只得花钱雇佣那些穷到家的人,让他们将那些死者扔进火中,然而,那些人麻木不仁,看也不看就往地上捡人,有时候竟然捡了些未曾咽气的灾民,扔入火中顿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

在骄阳的炙烤中,死人变了颜色,扑鼻而来,除了呛人的浓烟,还有腐尸的气味,然而,最让人心惊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京都远郊那些村民,他们似乎根本不觉得萧子恒这个决定有什么错,他们麻木的重新平整土地,已经有条不紊的继续生活起来。

焚烧尸体的大火就在旁边不远处,空气里都是诡异的味道,可他们浑然未觉般继续生活。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路南屏感同身受,只是依旧心有余悸,她捂着胸口半天都喘不上一口气来,心想,那场景简直就是个地狱,和她心中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哪里有半分相似。

南屏觉得自己今日真是不该一时兴起就要去看,这下子好了,恐怕今夜又要做一夜的梦了。

路南屏自嘲的轻轻一笑,起身说道:“你也要活下去,不是吗?”

她说着,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朝路府走去,今日她必须得好好休息,再没有半分力气去看铺子了。

回到路府,路南屏一头栽倒在床上,可是那些可怕的景象和那一双子夜星辰般的眼睛却总在她的脑海里交替旋转,搅得她头痛欲裂。

路南屏坐起身,忽然想,这个躯体能够承载两个灵魂,必定有原因,是不是老天爷今日在给她暗示呢?

想起那些衣不蔽体的灾民,路南屏忽然决定去布坊,她要为那些灾民尽点绵薄之力,也算对得起这前半辈子母仪天下,后半辈子逃出宫门,在民间再世为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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