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真秋，你来了…”感受到贴身的熟悉温度，山越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从木真秋怀抱里抬起头，蕴溢着些许水光的眼睛轻轻眨动，脸上浮现出心有余悸却试图昭示自己安然无恙的笑容，“外面没事了吗？”
木真秋抬手到他眼角温柔地擦拭，不适的瑟缩间，水光便沾到了指腹上，木真秋静静地盯着他，回道:“我来了，你不要害怕，我带你走。”
“外面来了官兵，那些凡人会付出代价的，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敛去乖戾，木真秋的声音与话语柔和得仿佛山间清爽的风与甘甜的泉，这些字眼润过山越起伏不定的心胸，渐渐抚平他的胆怯。
“……”他点了点头，垂下眸，却因为不好意思说自己刚才被吓得双腿发软，如今蹲久了腿也变麻了，而迟迟不见起身。
木真秋应该是看出来了，不料贴心过了头，双臂一揽，居然作势要来抱他。山越心一慌，连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可以走，你扶我一下就行。”
“真的可以吗？”木真秋这样问，但那眼神完全没有认为他可以。
山越不敢看他，敏锐地意识到只要自己与他待在一起时，环境就都会变得奇怪，“…嗯，你扶着我就可以。”
木真秋暗自叹气，替山越捻走了落在头上的几片蔷薇花瓣，搀住他的胳膊:“好，听你的。”
二人都起身后，木真秋简单检查了一下山越的情况，见他并未有受伤的地方，才完全放心下来。
他们从院子的另一头离开了医馆，路上，木真秋将前厅与后房发生的事大致向山越复述了一遍。
当然，出于私心，他还添油加醋地描绘着他是如何在危机时刻“啪”得一下关上后门，面对那些蛮不讲理的凡人，保护山越的。
山越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赤裸裸讨夸奖的意思，但也庆幸多亏了木真秋，要不然他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嗯，谢谢你真秋，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怎样？”
“欠、欠人情？”
“你不喜欢吗？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不是不是！喜欢！”
木真秋喜笑颜开地允诺，他知道让山越主动说出这样的话不容易，更知道“欠人情”这三个字在他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不禁开始幻想一些以后:“那…山越，无论我怎么讨这个人情，你都会答应我吗？”
“…当然…不是了。”
中间的大停顿差点把木真秋甩出去，他耷拉下脑袋，兴致缺缺地“啊”了一声:“这样啊。”
山越心情很好地哼了哼，道:“我也要和你‘约法三章’，怎么样？你接受不了也没办法了…”
“要听听看吗？”
木真秋想了想，还是不愿意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于是点了点头。
在山越开始说“约法三章”的内容时，木真秋突然施法加固了二人周围的结界，生怕有凡人把他们的“秘密”听了去。
这一举动不禁惹得山越好笑，心情舒畅了不少:“好了，这条街僻静，不会有凡人来的，你怕什么啊？”
“以防万一嘛。”
山越无奈地摇了摇头，往他身边凑了一下，才开口道:“那你可要听好了，记住我和你的约法三章。”
“第一，这个人情不许与轶司臻有关。”
“第二，这个人情不许与九重天或者凡间的一切有关。”
“第三…”他顿了顿，看着木真秋，“这个人情，不许与我有关。”
木真秋一愣，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方才还迷迷糊糊的快乐一下子清醒了，“山越？！”
这最后一条，难道不是提前把他所有的可能都否定了吗？
“呐，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要不要答应，看你自己喽。”
“话说你刚才同我讲那些闹事的凡人里有面熟的人？其实我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呢…”
说着，山越已经状若无事地独自走出了好远，只留木真秋一人在结界里凌乱。
在木真秋看不到的地方，山越带着几分调笑的神色很快冷静了下去。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保障。既可以让自己安心地与木真秋相处，又可以把这种相处稳定在一个他舒服的局面里，直到…与轶司臻重逢。
—
从医馆回镇国公府的路很远，平日里要绕过好几条街，以往因为木真秋的“约法三章”，山越被困在结界里，迫不得已走得飞快。
今天他反将一军，木真秋大概还失落着没回过神呢，他们二人走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也没等到木真秋追上来把他关回结界里去。
山越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回头看，只怕自己会被他那或委屈或可怜的表情唬到心软，抛去了想要个舒服相处的心思。
不仅如此，随着他们离医馆越来越远，逐渐穿梭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中，山越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之前走同样的路回府，无论是街市两旁还是道路中央，虽然给人的感觉仿佛死城，但都算干净，根本看不到什么百姓。
可今日，仿佛一瞬之间…他视线范围内，所临身之处，几乎肉眼可见的全都躺满了尸体，堆叠交盖，臭味熏天，“！！”
山越震了一下，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幕血流成河的错觉。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又揉。可眼前不远处，感染瘟疫已经暴毙的百姓正曝尸在那里，尸臭震天扑鼻，吸引的蚊蝇嗡嗡飞舞，还留着几口气的也躲在墙角或者其他地方奄奄喘息。
头顶的天空传来一声锐叫，成群的乌鸦结伴飞过，呼啸如瀑布，叫天瞬间阴暗了下来。
疾驰的风不知从何方携带来腐烂腥臭的味道，吹过人的身体与五官时，都是黏腻的，令人作呕。
身后响起一连串着急的脚步声，木真秋的手像山中不由分说地藤蔓，一把缠住他，把他拉进了怀里。
“！！！”踏进结界的那一刻，肉糜的味道瞬间被隔离在外，结界里的空气是如此纯净，更衬得山越的鼻腔方才是白白遭殃。
山越抬眸，有些惊慌失措。
“很危险的…”木真秋动唇，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山越。”
心头“咯噔”一跳，一股异样在蔓延。
木真秋松开他的手，将目光转向他手腕，忽然道歉道:“抱歉，没事吧，不小心抓到你的魄生纹了。”
没想到他还记着，山越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我没事。你…也没事吧？”
“突然变成这样吓了一跳呢…我记得今天我们来医馆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不打算把自己对木真秋的感受表露出来。
木真秋“嗯”了一声，方才他确实被打击得不轻，有些神游了，但好在没出什么事:“瘟疫本来就很危险，松露城能靠着黄大夫支撑这么久已经是出人意料了…”
“今天这种情况早就该出现了。”
山越想起他们刚进城的那天也是被眼睛看到的场面震惊了许久，想来今天百姓们闹得那么厉害便是因为眼前这一具具的尸体吧。
“……”
斗转星移，只需一日，松露城快要被瘟疫侵蚀殆尽的内脏就再掩盖不住，暴露了出来。山越总觉得头顶盘旋的那些乌鸦是早有预谋，早有预料…松露城不会有好结果的。
“山越…”
“嗯？”
“那个我仔细想了一下，那个人情，还作数吗？”
说完这句话，木真秋恨不得给自己一棒槌，他怎么这么没眼力见，现在明显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有很多疑惑啊。
“…你不嫌弃我的约法三章？”
他赶紧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当然作数了。”山越拍拍他的肩膀，“等你想好了，就告诉我吧！”
“不过，现在我…”
“你也要遵守和我的约法三章！”
“……”山越失语，想去近距离看看那些凡人的想法一下胎死腹中，他愈发发现木真秋像贺青山了，连预判他的心思先一步阻止都能做到了。
他也不喜欢这满地狼藉，不见生天的压抑气氛，但管不住自己泛滥的同情心，或许这是他生为山神的天生性吧。
如果眼前这些人信奉他，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保佑他们的，只是没有如果罢了。
“那我们？”他试探。
“回府。”木真秋却笃定。
山越叹了口气，由着他:“好，那我们先回府，正好去找找你眼熟的那两个人，也许他们的身份并不是普通的百姓呢。”
他在院外听到的那个声音，很是有力，感觉也不像一般百姓能有的。他们现在接触陌生人最多的地方，除了几乎都是死尸的医馆，就只有一个地方了——张无潺的镇国公府。
他向黄大夫打听过，镇国公府是朝廷赐给镇国大将军的府邸，镇国公离开松露城后，一直都是他的独子温齐，温世子在管理、居住。
而且他还从黄大夫口中得知，这位温世子与轶司臻是很好的朋友。那这样就很奇怪了，既然是好朋友，为何朝廷派来抓轶司臻他们的人会住在镇国公府里。
进城那天他们可是亲眼所见张无潺是如何与那位押送胡壹他们的将军谈笑风生的。
山越曾问过温齐的去向。
而黄大夫给出的回答是:“温世子…吼呦，他好像修治完护城河之后便没出现过了，听别人说，他好像失踪很久了。”
“失踪？是指不知他的去向吗。”
“嗯，我记得轶公子之前也在找他，不知道找没找到，温将军年事已高，温世子又是出了名的一片孝心，说不定是去温将军了。”
“……”
可是，再怎么孝顺，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都觉得太巧合了。与其说那位素未谋面的温世子是去陪他的父亲，不如说是躲开了轶司臻，与朝廷合谋了。
“山越，你在想什么？因为我…不开心吗？”
“没有啊…我只是…真秋你说如果瘟疫最后也没治好，城中这么多人的性命该怎么办呢？”
“嗯…”木真秋环顾四周，看着如人间炼狱的街市，心想山越如此问肯定是看到这样的画面伤心了，可他的结界没有遮挡外界的能力。
他伸手拉住山越，道:“我们换个地方走！”
“嗯？啊！”云里雾里的，山越被拽着转了个身，朝旁边不熟悉的窄巷走去。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结果，并没有其他意思…
但小巷与外面街市的情况并无不同，甚至更危险，错落的尸体根本无法分辨出死活，光线昏暗，山越落脚的时候感觉脊背都要炸起来了。
木真秋也有些尴尬，索性这些人看不到他们，他便一边在前面探路，一边嘱咐山越“小心脚下，有他在。”
“……”山越忍住笑意，道:“真秋，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我是山神啊，神力比你都厉害的。”
木真秋紧盯着脚下，与山越手心相贴的地方微微发热，他嘴硬地辩解:“不一样，在山上你比我厉害，可是在这里，你是山越，不是山神大人，我要保护好你，无论哪种时候都要谨慎。”
心间一软，山越忍不住惋惜道:“真可惜…像真秋你这么好的信使，应该去更好的山神身边的，居然没有人要你。”
“…山越你不是要我了吗。”
“啊？”从未觉得这条小巷如此漫长过，“我那是…我昏迷的时候…”
“我知道。所以我很幸运。第一次选择就服侍了我想服侍的人。”
光线微微亮了起来，“好了，到巷口了。”
手掌松开后，发热的地方有风拂过。
…
穿过窄巷，另一边虽然也有几具尸体与倒地的病人，但确实要比他们常走的那条路宽松、干净一些
木真秋放下心来，道:“山越，这次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回府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得不到彻底的救治，松露城会怎样呢？”
木真秋在很多书上看过，包括记载着松露城及其周边方圆百里的百篆书:“会…烧城吧。”
“或者…杀死所有人，弃城。”
“那样岂不是…”
“你放心，不会对松露山有影响的。”
“……”山越不再问了。他知道木真秋迫切截断他说话的原因，他们都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若是真到了烧城、弃城的地步，轶司臻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便是他愿意放下在凡间的一切，随他一同住在松露山，经年不分，共享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