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总比想象之中的短暂。
邻城盛产桃花，待到此时，满山满城满院的桃花树都已经开到了极盛，却因为有春日在后头撵着，开不了几日便会由盛转衰，被风托着落满在树根处。
就像人一样，挨不到夏天。
轶司臻从来不把人的性命看作是重要的东西，自他差点被打死在大雪里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命，都是轻贱的。
而要仰仗着这轻贱的东西活下去，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起来。
按部就班地学武、不动声色地网罗人心、处心积虑地培养自己的实力，然后卧薪尝胆到可以报仇的那一天。
哪怕出现“差池”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慌不择路中提前暴露了野心，但只要结果是好的，是按着他的想法来的，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恨轶烨，恨这个假惺惺的伪君子、阿谀奉承中的“好父亲”，恨他逼死自己还未能见几面的娘亲，恨他那样对待自己。
他要报仇，要轶烨十倍奉还，还要夺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床榻边的白玉瓶里放了几枝今早刚剪回来的桃花，淡粉色的花瓣上还存留着露珠，伸出指尖轻轻摩挲，露珠便滚动几下，“啪嗒”一声滑下来，跌碎开。
床榻上的人撕扯着喉咙，咳出沙哑的声音。
轶司臻静静听着，也不起身去查看，修长的手指反复在几枝桃花中间穿梭，感觉到了便手指一屈，将桃花枝折断。
花耷拉在瓶边，生气缓缓流逝。
“……”他憎恶夏天。
“臻儿…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床榻上的人在唤他。
轶司臻没说话，但也倾了身去靠近，手刚伸过去便被一只苍老的手抓入了掌心。
高温烫得他不知所以的心绪起了涟漪。
他用另一只手将床幔撩开一条缝，开口道:“外祖父，臻儿在。”
富丽堂皇的装饰中，躺在床上的王成明像一块枯木，再难逢春。
听到轶司臻说话，他颤颤巍巍的手握得更紧了，胸膛大力起伏着似乎在抽云力全身的力气也要同轶司臻说上一句。
轶司臻纹丝不动，不紧不慢地问:“您可是口渴了？我这就去吩咐手下…”
“臻儿…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成明紧抓着他的手，左手肘慢慢撑起来想从床榻上坐起来。
全程，轶司臻默不作声地看着，手被扣抓得有些疼，但也没有出手去帮助。
直到王成明自己也发现他现在的身体不允许他再坐起来了，才放弃了挣扎。
轶司臻适时地伸出手替他掖被角，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仿佛耳边越来越大的咳嗽声是假的。
“您有什么想说的，这样说就可以。”
轶司臻掀眸，寒光迸射，“臻儿听着。”
王成明缓慢地点点头，独自舒了好久的气才止住咳嗽，有气无力地问道:“臻儿…你来府中多久了…”
“快半月了。”
“半月…”王成明目光放得悠远，似乎想到了些以往的故事，“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外公理应好好招待你。”
“只是这身体，竟然一朝不如一朝，让你担心了。”
“外公，没事的，您会好的。”
“唉…臻儿，外公自己的身体，外公心里有数，此次恐怕…是要去见你娘了。”
“……”轶司臻敛了敛眉峰，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更显得冰冷抗拒。
王成明并未觉察，自言自语道:“你娘她是个好孩子…生得漂亮聪慧，为人也和善赤诚…若不是你爹，我本意是要将她许配给馨王爷的。”
“……”
“芊芊碧玉之时，先皇最疼爱的皇后娘娘诞下一女，她进宫贺喜，与你父亲便是在宫中的宴会上相逢的…”
“那之后不久，你父亲便来提亲了。”
“你父亲家在松露城，距离遥远，芊芊的娘亲，也就是你外婆，去得早，我怎么舍得她一个姑娘家远嫁呢。”
“咳咳…咳咳…”话说得太密，王成明又咳嗽起来，不过他很快抬手遮住了，急声安慰道:“没事，外公没事…咳咳…”
轶司臻见状，抽出了自己的手，也不管王成明下意识地挽留，站起身朝圆桌走去。
“臻儿…咳咳…”
从桌上倒了一杯凉茶，轶司臻捏着绿色的茶杯走回到床榻边。
王成明苍老憔悴，满是皱纹攀爬的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笑意:“臻儿…”
“外公，我喂您喝水。”
王成明妥协地点头，轶司臻便俯身漫不经心地将他从床榻上扶着坐了起来。
茶杯触到嘴边，手腕微微抬起，一股带着清香味道的茶水便送进王成明微张的嘴中，又顺着喉咙，流入心肺，缓解干涸与病痛带来的热。
轶司臻替他擦拭完嘴角，转身将茶杯放回原位。
王成明半靠在床头，从拉开的床幔中窥视他好孙儿的身影，心头一股热流涌上:“臻儿，外公没想到你能来看望我。”
轶司臻愣了愣，手指轻轻离开茶杯壁缘，转过身说道:“是孙儿不孝，应该更早来看外公的。”
王成明摇摇头，朝他招手:“臻儿，你过来，外公不是埋怨你。”
他讨来轶司臻的手轻轻包裹在手掌心，摩挲着，仿佛是在透过轶司臻的一双手去触碰他离世已久的女儿，王芊芊。
只是一个掌心过于温热，一个却双手冰凉到让人怀疑是捂不热的。
他低低呓语着:“你娘她死得不明不白，你若有心…，外公这把老骨头也不会阻拦你，你父亲…他就是个畜生！”
“咳咳咳咳…”
“外公…”
“当初，我死也不应该听信了轶烨的鬼话，把芊芊交付给他！谁知，我那么好的一个女儿，去了他府上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啊！！”
说到心中最隐秘的那处疼痛，王成明老眸泛泛，泪眼婆娑，顾不得身体的不适也要痛骂轶烨。
“…我竟连芊芊她怀了你都不知晓，更没想到那个畜生居然还逼死芊芊咳咳…”
“臻儿，如今外公已是油尽灯枯，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虽然事务缠身，但往常每年芊芊祭日，你都会回来为她扫墓，也时不时来看我…”
“臻儿…外公知道你心里有你娘，有我们王家，只可惜你娘她遇人不淑，去得早，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遇上你爹那个畜生，你受苦了啊…”
“外公只求你心里不要记恨你娘…不要怨恨她这个做娘的，她那时候已经完全疯了啊！！”
一滴热泪打在轶司臻的手背，恍惚间好像把他带回了初次撞破的那间摆了兰花的幽暗房间。
时过境迁，最深处的记忆早就落满了灰尘，他记不得娘亲的模样了。
“……”
“臻儿…轶烨他狼子野心，你定要万分小心，如今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能让他做伤害你的事…”
一朝病重，王成明的担忧陡然变得多了起来，他自诩有双识人的慧眼，还算是了解他这个生性固执冷淡的外孙，只愿能趁着自己还能多喘口气的时候，多嘱咐一些话。
“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但一定要记得保护好自己，啊？”
轶司臻微微一笑，眼眸中却依旧冰冷:“外公，我会的。”
王成明满意地颔首，揪起手帕擦了擦眼泪，长叹一声道:“轶烨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心里定是惦念着芊芊留下来的东西，我就是马上死了，也绝不会告诉他！”
心头一跳，轶司臻反握住王成明的手，轻声细语地问:“外公，您说什么？”
“唉…臻儿你还小，不明白人心险恶啊…轶烨他左防右防，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
“芊芊她留了东西在这世上。”
“！！”轶司臻瞳孔猛地一锁，满池的冰面便碎了。
“那畜生与芊芊纠缠这么久，定是为了芊芊的东西！”
“他害死我的宝贝女儿还不够，还想着染指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咳咳咳咳…”
头顶仿佛开了一盏天窗，轶司臻从头到脚都是僵硬的。
他对王成明咒骂轶烨的话置若罔闻，艰难开口:“外公…娘亲她真的留了东西，是什么？”
“…臻儿，你…”
感受到隐约的怀疑要冒头，他极快地藏起私欲，露出诚恳的表情，道:“外公，既然是娘亲的东西，那父亲就没资格拥有，臻儿定要替娘亲护住。”
“您可以告诉臻儿的。”
王成明却径直转移了话题:“臻儿…咳咳…外公希望你能多在府中待几日，今天你也陪了外公很久了，下去休息吧。”
轶司臻的眸色暗了暗，唇角伪装的笑顷刻间撤退得无影无踪。
“……”
沉默中，他的双手渐渐被王成明松开，王成明慢慢躺回床榻里，背过了身。
轶司臻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躬身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门“吱嘎”一声关上，视线里瞬间无比明亮。
在门外等了许久的胡十一迎了上来，喊了他一声“公子”。
“嗯。交给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人已经抓住了，但是死活不说，您要去亲自看看吗？”
亲自去…
轶司臻思忖了一会儿，应了声“好”，索性他得不到那东西在哪儿的确切消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去亲自见见他这位“好挚友”派来杀他的手下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