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不长, 四人隔得却远，一人占了桌子一边, 聊天时能看到彼此的表情，不会被遮挡，很方便。
吴老和周易吴川三人负责聊，秦沉负责天。
望天。
周易在外游历半年，所见所闻都还没和吴老汇报过，所以饭桌上主要是吴老和周易面对面谈的多，吴川偶尔插嘴, 秦沉闭口不言。
十分钟后，饭菜上了, 两个人各推了个银色推车，整整三层, 竟被菜品摆的满满当当, 菜量少, 菜品种类多, 四个人每盘只吃两口, 把每种尝一遍估计就有七八分饱感。
菜品不仅摆盘讲究, 连在桌子上摆放的位置都是特定的。
比如周易面前, 全是甜口，从炒菜到汤再到点心，凡是摆在周易伸手可触及范围的, 都是甜口或偏淡的。
秦沉好奇地盯着看，周易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筷子在每道菜上都夹了一遍，比平时在外面吃饭时用的多。
竟然快赶得上在家时吃秦沉亲手做的饭的量。
而且周易无论是用剑、画符、还是吃饭，都从容不迫, 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一般人是无法模仿出来。
见秦沉总盯着二徒弟瞧，吴老也心生好奇，顺着杏眼内直勾勾的视线看去。
“你师父从小口欲就淡，”吴老跟秦沉说，“他刚来时，什么饭都只吃两口，那时候我还只当他饭量小，就没在意。还是后来某一天，吴川突然跑来告诉我，不是你师父饭量小，是不合胃口。”
提到两个徒弟小时候的事儿，吴老眉眼温和，脸上的威严削弱许多：“他不喜酸辣，不喜咸苦，之所以每道都吃两口是因为面子，不愿意驳我的面子。”
秦沉听了有同感，想起周易曾经宁愿跑回书房猛灌凉水，也不会明了地提句不喜欢。
这不仅是怕驳别人的面子，还因为周易本人太倔，只要不到极限他就会强撑着。
“所以师父最喜欢吃甜食是吗？”秦沉顺着吴老的话往下说，装作第一次知道。
吴老笑着点点头：“对，他只有碰到甜食时会多吃两口。当晚我试着让厨房上了道甜口的，那时候他已经来吴宅半个月了，我和吴川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对一道菜用了两口以上。”
秦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师父不爱吃辣，那以后我会多做甜品给师父吃的。”
他面上装的惊讶，心里其实是在偷笑。
师祖孙俩人聊得和谐，一旁的周易夹菜的手却僵了，旁边的吴川见师弟的动作突然慢下来，转头看他。
发现这人眼虽然盯着饭桌上的菜，可耳朵已经竖直，头也朝前方倾了不少，摆明是在听那师祖孙俩的对话。
吴川凑过来用特别小的声音问了句：“师弟，是不是又强撑着吃辣了？”
说完吴川连忙往后一仰，屁股朝后挪了挪，比之前和周易的距离更远。
刚调整好动作，就见周易抬头狠狠朝他剜了眼，吴川惊讶不已：“师弟，你现在的面部表情好丰富哦。”
这下周易连理都懒得再理吴川一下。
既知道了周易小时候的事儿，又能看到周易被气瞪眼的样子，秦沉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吃就已经饱了，脸上笑意控制不住。
不过等第二个推车开始摆菜时，秦沉终于被迫控制了笑意。
摆在秦沉面前的全是辣菜，红椒八角加大把炸花椒撒在每盘面上，乍眼望去，火红一片。
见秦沉发愣，吴老又开始解释：“你来之前我问过颜空，她说你最爱吃辣的，每顿饭都至少有一道菜是辣的，不然吃不下饭。”
后面的话吴老不用说，其他人也该明白了。
秦沉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感觉到了右侧周易的视线。
不过周易什么话都没问，他又不傻，关于‘秦沉平时为什么不吃辣，还推说一吃辣椒就会胃疼’的原因，眼下不言而喻。
其实周易应该更早就察觉到才对的，可他在之前从没将自己的口味和秦沉不吃辣联系在一起。
气氛微妙紧张了几秒，幸好接下来吴老突然想起了点别的事，没多在这一个问题上深究，周易的注意力才被转移走。
吴老放下筷子：“对了，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说，来之前你是不是跟吴川说过，沉沉被种了‘梦蛊’？”
“是。”周易哼了声，“戚然下的。”
‘梦蛊？’
这就是戚然那粒药的学名吗？
果然和梦有关，不过经过早上周易的解释和保证‘解决办法很简单’后，秦沉一点儿都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小期待睡觉时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期待感压灭了紧张感。
虽然秦沉大脑放空胡思乱想，可也在时刻注意着周围人的表情动作。
他发现在提到‘戚然’时，无论是吴川还是吴老，表情都不太好，他俩匆匆看了周易一眼又转头对视。
似乎有些担忧。
“这‘梦蛊’不好解吗？”秦沉误会了两人的意思。
吴川回神，看着突然紧张的秦沉，笑着摇摇头，说：“‘梦蛊’中培养的是能制造梦境主导并且进入其中的虫子，这是失传秘书，可以无形杀人。但并不难解，你不用怕。”
“他这是看你初入风水界什么都不懂，才会拿这种招数哐你。”吴老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这和周易提到戚然时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这种招数杀不懂的人基本一杀一个准，可要是被对方提前察觉这是‘梦蛊’，基本不会再有成功的可能性。”
“对，”周易也是这么想的，“戚然肯定是得知他的体质，所以想好了这个方法。”
吴川问秦沉：“你这是第几天？”
他没问全，秦沉却听明白了：“昨晚是第二天。”对方问的是第几次梦到。
“那没关系，才第二天，不是大问题。”吴老听完又拿起筷子，“今天起，每晚你都要和周易一起睡，睡的时候手拉上手，等入梦时他就会和你一起出现在梦里，一切就能……哎，沉沉，你怎么了？”
……
沉沉有点激动。
在周易说‘晚上睡觉谈’，秦沉确实瞎想过，可一般想完就立刻自我否定掉那些幻想了，和周易同床共枕？
这根本就是梦想，梦想还觉得虚幻的那种！
哪知道周易说的真的就是字面意思的‘睡觉’，他没想多。
于是秦沉愣地忘记咀嚼，等听到手拉手时他连嘴里还有饭都忘的一干二净，没反应过来，一个深呼吸直接将米粒吸到了某处，呛住了。
疯狂咳嗽。
吴老和吴川面面相斥。
“他怎么了？”吴老问周易，转而又看向秦沉，“你不能和别人一起睡？不管怎么样，克服一下，命最重要知道吗？关键时刻要分得清轻重。”
秦沉咳嗽地腰直不起来，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那边吴川乐了，朝周易抛媚眼：“师弟，你徒弟好像挺嫌弃和你一起睡的，要不是从小认识你，知道你爱干净，换个人我早以为是熏着沉沉了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周易皱眉。
……
厉害了，见‘家长’对方不仅很满意自己，甚至主动提出要两个人同床共枕！
要是早上，哪怕是周易亲口告诉秦沉，他都不能信薛时衣给的三部曲的最后一步的助攻竟然是周易长辈给的。
饭后，周易被吴老叫道书房谈话。
秦沉和吴川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靠在椅子上晒太阳，白虎依旧缩在一旁，打从秦沉进院子里说第一句话起，它就没再变过姿势。
最多就是在震动和雕像间切换。
“嘿坛一肥，你怎么这么怂呢。”吴川懒洋洋地抬了一只眼，瞧它，“尾巴都夹屁股里了，平时山腰的家里来人时，你怎么那么威风，逮谁吓谁。”
平时的白面小霸王今儿怕的跟只大白猫似的。
啧啧，丢虎。
“不好意思。”秦沉摸摸鼻子，“上次是我不知轻重，伤到他了。”
“不怪你，它是该教育教育了，你都不知道它先前皮成什么样，后院旁边种了特别多灵草，全被它给吃了。”还专门挑快熟的吃，吴川辛辛苦苦养了那些灵草大半年，在成熟的前一天来看到一片刨过的地，差点没气昏。
连根都没放过，丫都给刨出来吃了。
“碍着师父，我们谁都不敢动他，你不同，你不是亲自动手师父就算查出来也没用。最好等以后你有空时再多来教育它两回才好。”
知道吴川是说着玩，秦沉跟着笑笑，没真的应声。
吴川睨他一眼，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坐正问道：“哎沉沉，你拜我师弟当师父有多久了？”
语气听起来虽有些漫不经心，可看他样子就知道接下来一定是很严肃的话题。
秦沉也跟着坐正身子，老老实实回答：“认识有大半个月了，可拜师时间才只有一周半。”
“那你见过几次戚然？”吴川问，“可知道他和周易的关系？”
“如果是正面打交道，那我只和他见过一次，就在前几天，在李樾的古墓里。不过遇到了许多事情都和他有关，他好像很想杀我。”秦沉发愁地掰着手指数，“至于他和师父的关系，我不太清楚，有很多疑问。”
“你去过墓里，见过女尸吧？”吴川没回答，又提了个问题，“红衣女尸。”
“见过，师父说那是……”说道这里秦沉突然闭嘴，这是周易的私事，他不能在被允许前说出去，“怎么了师伯？”
警惕心还挺重。
吴川笑笑不在意：“那看来你是知道女尸就是周易母亲的事了，关于其他的事情恐怕我不说，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什么事？
秦沉想问，吴川却摆手让他别打断：“时间不多，我简要告诉你戚然和周易的关系，但你知道后最好别明显的表现出来。”
吴川侧头看了眼滑门，确认外面没人后才继续道：“周易和戚然曾经是师徒，但也有血海深仇。我还记得周易是十二年前来的吴宅，被他叔叔送来的。”
那时候的周易年纪小，不仅不爱笑，还经常深夜里哭。
可吴川不知道，就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师弟整天臭着个脸，看起来心高气傲的，除了肯吃苦学道法再难都不吭声外，吴川看他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为了整小周易，吴川还联合起小颜空一起欺负他，不过很没意思，无论恶作剧怎么过分，周易都不搭理他俩，生气都不带生气的。
搞到最后，周易偶尔因恶作剧看他俩一眼，吴川就会激动个半天。
“哎哎，他刚才是不是瞪我了！”吴川捅小颜空。
“你轻点！”小颜空揉着肩膀瞪吴川，奶声奶气的，“我这才叫瞪你，他那最多就是看你，瞧瞧你的出息。”
被年龄小好几岁的小姑娘挤兑，吴川也觉得没劲，摸摸鼻子灰溜溜地撤了。
恶作剧就持续了四天半，在周易的冷漠下告终。
那时候几人年纪都还小，那么多新鲜事儿等着他们，哪儿有功夫跟一个臭着脸只知道死学习的小孩纠缠，睡了一觉吴川也就将这个小师弟抛到脑后了。
每天跟其他世家子拎着符咒满山找灵兽逗弄。
直到周易住在吴宅的第七天晚上，吴川吃坏了肚子跑了好几趟厕所，路过周易那屋好几次。每次路过都能从里面听见点儿怪声。
像是压抑过的抽噎声。
“这可是周易……他怎么会哭？”吴川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咧着牙摇摇头，冲回了房间。
可那个怪声缠绕在他脑中赶都赶不走，吴川实在是在意，所以即使这会儿肚子已经不痛了，他还是下床跑到周易门前，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
那一次吴川才知道，原来白天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周易每天晚上都会哭。
他一下就慌了，跑去问师父，也坦诚了自己的错误。
吴老先是将吴川教育了一顿，然后将周易的身世告诉了他。
原来小周易真的很可怜，他从小天资好，和秦沉一样经常见鬼。虽然周氏家族有钱有名，可是哪辈都没出过懂玄学的，他们只好向外重金聘请这方面的大师，想要帮孩子看看是怎么回事。
但是那段时间刚好赶上几十年一度的道法比拼，各派能人都去参加道法比试大会，留在b省的只有看门道童，没有风水世家知道这件事。
所以最后找上门的，只有戚然一人。
不知道戚然给他们展示了什么，总之最后周易父母彻底相信了他，还愿意将周易交给戚然教导，拜师学艺。
周家有钱也有人，就算周易不务正业也没关系，他的父母并不强求周易未来的发展，他们只希望周易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就好。
可是最后，引狼入室，不仅周易的父母被杀，连周易的母亲都不在了。
“更可气的是姓戚的那个老狗逼！”吴川早上保持的温雅形象碎了一地，“他居然和那么小的周易说：知道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会死吗？都怪你，如果你不是这个体质，就不会把我招来，那他们就不会死了。”
这话即使是转述，也足够让人毛骨悚然了。
秦沉听完脑子里立刻蹦出一副画面。
——戚然刚杀完人，浑身是血，转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周易正愣愣地看着父母的尸体，他走过去弯腰和周易平视。
然后笑着说出上面的这番话。
难怪周易如今总爱冷着脸，难怪周易只要提到戚然就会那样生气，难怪上次在墓穴里戚然会特意提起周易父母死亡的事儿。
难怪……
周易当时听完，提剑踏地而起，秦沉拉都拉不住。
想到上次的墓穴，秦沉问吴川：“那戚然杀了师父的父母后，为什么还要把尸体偷走？以及，我听说他练的妖术要收集八字偏阴的魂魄，那跟这个有关系吗？”
“可能有关。”吴川脸色渐沉，“在知道周母尸体被戚然带走后，这些天我和师父翻阅古籍，四处打探，终于得知了和这方面有关的消息。在西南段家有门上古传下来的秘术《回魂术》里有相关记载。”
《回魂术》，只要集齐五百个八字全阴或偏阴的魂魄，按照书内所记录的步骤一步步实行，最后可使死尸复活，召唤回尸体的魂魄。
因炼魂是剥夺魂魄归入轮回道的权利，等于残害生命，所以这本秘术一直被列为禁术，几百年来一直由西南段家保管，几百年过去其他人还知道这件事的几乎没有几个。
可这本禁术在几年前凭空从书库内丢失了，要不是这次吴老去问，段家家主还不知道这件事，他用了些手段逼问后，守书人才坦白。
“原来这书早就丢了，他是怕怪罪所以才一直隐瞒的。”吴川扯了下嘴角，“丢书时间就在十二年前，你说巧不巧。”
“虽然时间什么都能对上，可是他为什么要费尽力气复活师父的母亲？”秦沉对此不能理解，“当初不杀不就行了吗？杀了再救，戚然脑子有坑吗？”
吴川噗地一声笑了：“哈哈，可能就是有坑，小师侄你真有意思，难怪师弟总爱和你待在一起。”
“待在一起？”秦沉想问这件事，可既然时间紧迫，还是抓关键的地方问得好，“师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应该不止是为了让我了解师父吧？”
他又没像吴川小时候似的欺负周易，吴川跟他说这些，肯定是有事需要他做。
可还是晚了一步，身后传来吴老的声音：“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老远就听到吴川在笑，来说说，让我也高兴高兴。”
秦沉吴川两人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吴川笑嘻嘻地拉着秦沉往外走，等走到门口时将他往周易那边一推：“刚才沉沉说他好困，我说那你现在睡就得跟我手拉手了，结果人家不愿意，说那就还是等晚上师父回来了再睡。”
说完还故作伤心的对秦沉叹了口气：“我都混成什么样了，保护不了师弟，连师侄都不信我。”
周易和吴老听完再看向秦沉的眼里都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秦沉：“……”虽然早就发现吴师伯会扯谎，但没想到他戏精到这种地步。
刚被回忆调动起了悲伤情绪的秦沉，被这么一打岔，不仅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又是满脑子的‘睡觉’。
接下来的时间四人一直待在一起，一直到周易和秦沉要回去时，也没找到能和吴川私下谈话的机会，之前的那个问题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
送别时，吴川跟周易说：“我已经派人去查了，等过两天有了他的行踪，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周易点头。
吴川看看周易，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吞回了肚子里：“其他的我就不多劝了，说多了你又嫌我烦，但以前说过的那些话，你别忘了，多想想。”见周易不回话，他叹气有些无奈地催促，“好了快走吧，天快黑了。”
周易这才道了谢：“谢谢。”转身带着秦沉去车库。
秦沉频频回头，每次看到的都是吴川笑着挥手的样子，像是早就将秦沉之前的问题给忘记了似的。
难道他真的只是想跟小辈八卦一下师弟的悲惨经历？
直到秦沉和周易去颜空家领了芝麻饼到家后，秦沉才收到吴川的短信，里面是秦沉在意的问题答案。
[陌生人：他认真练功，从来不懈怠，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也不会击退他，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和师父都很担心。他这一切力量的源泉来自‘复仇’，他努力活下去的念头就是为了报血海深仇。是，只要他努力，或许真的有一天能打败戚然而不是死在对方的剑下，可这不代表着他就能普通生活下去了。]
[陌生人：他活着的动力只有这一件事，可如果这件事也结束了呢？无论赢还是败，只要他继续执着于这件事不放，我和师父就一天无法放心。]
[陌生人：希望你能劝劝他，从你出现后，他变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死在作业里了，拖着二十斤的作业上了一晚上色，感觉差点死在学校……
啊下章终于可以同床睡觉觉了，谢谢戚然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