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未曾料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正想看看手腕是个什么不争气的情况,但他很快发现两个手腕离自己太远了。
够不着。
双手被捆作一束,固定在床头。
两条腿倒是自由的。
两手交叉着举过头顶,整个人因束缚而被迫躺平。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有多狼狈。
怒极,正想破开喉咙大骂泽叶,可是……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喊不出声了。
哑了。
房门“嘎吱”一声响。
是泽叶来了。
他手里持着一个圆润的瓷罐,自然而然地坐到床沿。
穆清莫名心虚,侧开脸不敢面对他。
泽叶放下瓷罐,俯身,无限逼近他。
“这样,你还能找到法子寻死吗?”说话时,他故意瞥了眼穆清被缚的双手,脸上皮笑肉不笑。
穆清咬牙,想骂骂不出。
泽叶却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手脚刚恢复些气力你就敢胡来。你这辈子都别想下床了,从今往后我就这样养着你。别想死,咬舌自尽的机会我都不会给你。穆清,你逼我的。”
穆清身子猛的一僵,不寒而栗。
泽叶露出真面目,他害怕了。
“我偶尔会有疏忽,只怕盯不牢你。”
泽叶故作残忍,威胁他,“听好,你若敢死,我就剥了你的衣服,将你不着寸缕地吊在城楼上,供来往的路人欣赏。”
字字诛心,不留半点情面。
随即,泽叶开始伸手解他的衣服。
穆清崩溃,手挣扎着,脚踢在泽叶身上。
眶中的泪水在决堤边缘打转,他只觉自己仅存一点的尊严都毁在了泽叶手中。
哭了。
“别哭。”
泽叶心陷,用柔和的指腹替他揩眼泪,“我帮你擦药,不做别的。”
他不知,他此时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穆清听来都是不加遮掩的羞辱。
蘸满药膏的指尖在穆清周身摩挲了一圈。室风一吹,油油的凉意渐渐渗透入骨。
他冻得哆嗦了一下,不晓得是身凉,还是心凉。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做得过分了,泽叶点晕他,将捆住的两个手腕解开,把他放进被窝里暖着,只让他露出脑袋和修长雪白的颈。他睡颜静好,清朗温润,只一看,便令人挪不开眼。
鬼迷心窍般伸出两指,轻轻点着穆清的眉心、顺着眉形走势划过一道秀长而平阔的路径,最后指尖流连在那片撩火醉人的眼梢上,一抚再抚……泽叶在心底感叹,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形貌昳丽,鬓若刀裁,眉目如画。
鼻挺,唇俏。
他当初是如何舍得毒他、溺他的?
怕是被猪油蒙了心吧。
想起穆清刚刚哭了,他自觉罪孽。以前他从未见他哭过,无论何时。
曾经的穆清是最爱笑的。
果真是他把他欺负得太狠了吗?
泽叶默默反思。
-
穆清一夕梦醒,见房内的布局又有了改变。
常备的家具都快被搬光了,整间屋子空荡荡的。
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赤足踩上去软软的。如此一来,便是摔在地上也磕不疼他。
泽叶处心积虑到了这种地步,到底是何意图?
穆清摸了摸手腕,对昨日的事尚有余悸。他就地坐下来,身子半歪,状态有些颓。
未来的日子,轻易不能惹恼泽叶了。
泽叶是个疯人。
他怕他。
“醒了?”
泽叶亲自端着饭菜进来,走路没声。
见他坐在地上,泽叶并未表露出半分不悦,而是挨着他坐了下去。
“来,吃饭。”
穆清意外地听话,接过碗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他吃东西的时候有个习惯,总要把东西嚼得很烂很烂才往下咽,仿佛少嚼一下都不行。
大抵就是这个缘故,他吃饭的样子看上去特别乖。
泽叶认真道:“昨日是我不好,对你太凶。可是你不该趁我不留意的时候做出那样的事。”
穆清埋头吃饭,不理他。
泽叶继续唱独角戏:“你若有话想同我讲,只需动动嘴皮就行。虽然你发不出声,但我只要看到你的唇型,便知道你在说什么。”
唇语?!
是打算永远不让他开口讲话了?
穆清咽了口饭,尝试着伸展舌头,不过很遗憾,舌头伸不长。准确地说,舌头伸不到两齿之间。
他咬不到自己的舌头。
虽不知泽叶对他的舌头动了什么手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舌头还是完整的。
“过几日,我带你骑马到后山狩猎可好?”
听泽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穆清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原本,泽叶的骑技和箭术都是他亲手教的。那时的泽叶是个柔弱书生,胆小,傻呆傻呆的那种。
然而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的泽叶会是这副的模样?明面上老实无害,实则拽上天了都。
其实穆清早就注意到了。
泽叶的眼尾有一抹烟熏般的黑晕,虽不是特别明显,但却藏不住,使得他无由地多了股妖气。
短短三年,他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变为武功绝顶的强者之尊,其中必有很深的缘由……天知道他背地里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邪功。
穆清收回困惑的目光,不愿为他费心劳神。
“穆清,你方才在看我?”
泽叶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有点小激动,是容易满足的幸福感。
穆清:“……”
滚。
-
余半仙回到丞相府后,第一时间去见泽叶。
听这老头子陈述,裕王的病情暂时稳定,短期内不会死。至于祁坤,多半活不过十日了。
病有深浅,死自然也是分前后的。
泽叶心知肚明,没有多过问,只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想等裕王将圣药拿出来。”
余半仙想了想,道:“老朽估计,裕王是不敢吃那金丹。毕竟是外邦使臣所赠之物,倘或不慎,恐会要了性命。还不如忍着病痛折磨,多活些时日。”
“哦?”泽叶放下茶杯,“若我将那救命金丹放到你面前,你可能辨清真伪?”
所谓真伪,真即救命,伪即要命。
余半仙回道:“这个倒是不难。”
泽叶微微勾唇,续言其它:“你待会儿帮我开个安神养气的方子,务必保证服用后半个时辰便能使人入睡。还有,最好别是苦的,能当补汤喝就更好了。”
余半仙老眼眨巴眨巴,“又是给穆公子用的?”
泽叶斜他一眼。
余半仙眯眼笑:“自打穆公子入府,老朽都快成配药师了。”
先是祛疤用的奇效药膏,紧接着又是为穆清量身定制的安神汤。
“配药师?若你能配出圣药,我会开心到死。”
泽叶的眼睛眯了眯,怪怪地盯着他。
“圣药?”余半仙惶恐摆手,“据老朽所知,圣药的配方繁杂之至,又尽是些稀罕难寻的玩意儿,老朽可是无论如何都拼凑不齐啊。即便拼拼凑凑把配方弄清楚了,每味药材的用量和制药过程也是关键呐……老朽,老朽做不到。”
泽叶轻笑一声:“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有逼你吗?”
余半仙眼神呆了呆:“噢,不曾,不曾。”
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泽叶服了他。
余半仙办事神速,很快就配好了安神的方子。
此后,穆清每晚都睡得异常安稳。
只因他每到睡前都要被泽叶监督着喝下一碗所谓的“安神汤”。此汤确实安神,灌下肚去没多会儿便催生绵绵的困意,总是令他无比顺畅地沉入梦乡,半点不带挣扎,而且第二日醒来时精神极佳。
一连五日下来,穆清的气色好了不少,红红润润的。欣喜之余,泽叶绷紧的心弦也松了几分。
穆清夜里之所以睡不好,恐怕是因为乱动歪脑筋,费神过了度。
如今给他喝安神汤,正好防止他夜间胡思乱想、瞎折腾。
泽叶很愿意在他身上绞尽脑汁花各种小心思,以至于搞得自己日日夜夜反侧难眠,真的。
但泽叶永远不会给他自己喝安神汤。
这也是他的卑鄙之处。
而对穆清来说,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这日子过得简直和圈养的家猪没区别。
今早起床梳洗时,穆清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变胖了些。虽然只是一点点,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被仇敌养肥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耻辱!
穆清心中正想着如何摆脱这样的尴尬局面,泽叶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眼前。
不知今日发什么无名疯,泽叶蹲在床前给他穿好鞋,脸上笑得挺傻,牵了他的手,道:“走。”
穆清:“……”
他被拽着走了几步路,不情不愿的,使劲想要抽离自己的手腕,反被泽叶握得更紧:“我之前说过,要带你骑马狩猎。整日待在屋子里,你不闷吗?”
穆清:“……”
可恶,分明是他把他关在房里不准出去的!却说得好像是穆清自己偷懒不肯出门一样。
无耻,太无耻。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泽叶用满含笑意的眼神勾他:“走啊,以后我多带你出门散散心。”
也许是被泽叶关在房里太久了,胸腔里闷得慌,穆清内心深处是很想到外面走走的。两条腿更是不像话,不听使唤地就跟着去了。
丞相府的建筑布局很是复杂,回环曲折,迷宫一般。就像泽叶本人,脑子里弯弯绕绕的,从来看不透。
没走多远,穆清便累得气喘吁吁,光洁的额头上渗出透明莹亮的细汗,双颊因发热而生出粉晕。
他如今的体力实在孱弱得过分,居然连个女孩子都比不上了。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泽叶不要回头看他,否则会丢死人。他会无地自容的。
“……!!”
胸口一紧,呼吸一滞,泽叶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疾步流星地朝大门走去。
他难堪,张了张嘴,忘了自己一个字都吐不出,随即闭紧唇。
用眼睛示意泽叶:放我下去。
泽叶笑了笑,不肯。
丞相府门口有守卫站岗,穆清一头埋进泽叶怀里,不能见人。
泽叶步履稳健地下了台阶,走到一只大石狮子旁,才慢慢把他放在地上,继续对他笑。
穆清捏了捏拳,真想打爆他的天灵盖问问他是不是吃了不可解的笑药!